多年之前,当我还是一个孩提时,谈起未来、我也做过成千上万个梦,关于功成名就,关于爱情美满。
加入格里芬那天,我雄心万丈。
可多年之后,却只剩下唏嘘与喟叹。
——我不知道E.L.I.D.这种病的源头是什么,不知道它从哪里来,也不知道它要到那里去;
我只知道人要是染上这种病,就会像深秋的树叶一样,渐渐枯黄、凋落。
不幸的是,我得了这病。
……
我是在某个废弃地铁站入口处避雨时遇见春田的。
那是位于红区和黄区边界的一个被放弃、被惧怕的城市;不知从哪天起,名为E.L.I.D.的辐射病被悄无声息地带过隔离墙,在墙的这一边慢慢传播。
直到这里将近一半的人都被感染,直到这座小城被其他地方的人称为瘟市,直到最高政府也撤回了援助的医师和戒严的军警,这里便成了真正的“孤城”,里面的人再出不去,外面的人也再不愿靠近这里。
——除了不被当作人的辐射病患者。
我不知道我来到这座城市到底能给我带来什么实质上的好处;只是,作为患者、和将死的人们同病相怜,于我而言,真的是很大的慰藉。
是夜,即使暮色已深,却还是有不少人在这里避雨。
有人是真的因为有事,不得已才无奈夜归;有的人是因为不愿意回家,想在这里吸根烟、喘口气,来对冲生活的重负;可能也有像我这样的流浪汉,无家可归。
这方台阶上坐着的人们,留在这里的理由千差万别,但脸色都一样沉重。
夏天的夜雨淅淅沥沥,晚风冷飕飕、湿漉漉,裹挟着旁人的烟草味道;街灯惨白黯淡,除了偶尔的咳嗽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外,空气中是铁一样的沉默。
“放屁!哪里会有药!”一个中年男人的怒喝打破了宁静。
“你吼什么啊!谁说没有药了?”一个女人的声音针锋相对。
“妈妈……你不是说有药的吗……”一个小姑娘拉着女人的袖口,哇哇大哭。
“这辐射病是绝症,全世界都没办法!”男人自暴自弃般,“你从哪里变来的药?”
“乖、乖,有药的,有药的,我们不会死的……”女人安慰着小姑娘,回过头,语气似在恳求般,低声嗫啜,“拜托了,行行好,我知道全世界都没药可救这病,我这不是哄孩子吗……这对她来说,太残忍了……”
“我懂啊,我懂啊……”男人捂住脸,似哭非哭,“我的孩子昨天发病死了……难道我不想有药吗!难道我不想救他吗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妈妈,我不要你死,我也不要死……”
“老天爷,你这演的是哪一出啊……我凭良心做事,靠本事挣钱,没羞过先人,可这事整的、是为啥呢……去他的辐射病!为什么偏偏是我孩子……我替他感染、替他去死行不行啊……”男人吸吸鼻子、揉揉眼睛,扔掉烟蒂,颤颤巍巍地冒雨离开了。
那个女人深长地、微颤着叹了口气,抱起哭喊的女儿,走入了夜幕;大概是被触及了伤心事,台阶上的人们也三三两两离去。
滴答、滴答、滴答……
很快,这里就只剩下我,以及在我右手边坐着的她了。
她穿着破旧的藏蓝色外套,亚麻色的长发干枯而凌乱,憔悴的脸色在路灯下更显凄怆。
“小姐?您……不回家?”
“谢谢,我不太能淋雨。”她轻轻地,“我等雨停。”
“是身体不好吗……是E.L.I.D.?”
“不是的……”她明显地犹豫许久,终于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,“我不是人类,我是人形。”
“……人形啊。”
“……您不讨厌人形吗?”
“我为什么要讨厌呢?”
“有很多理由啊。比如,人形抢了人类的工作,抢了生存空间之类的……尤其是这里的,绝望的人们。”
“我原来是格里芬的指挥官,和人形打过很多交道……至少,我不讨厌人形。”
“……那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呢?”
“某次执行任务时,我不小心感染了E.L.I.D。”
“……”她沉默良久,“真的很抱歉……怎么会呢?”
“害。说来有点……那次肃清了某座荒无人烟的废城里的E.L.I.D.变异生命体后,路过一家碟片商店时,突然、想找点碟片回去看……打破玻璃橱窗走进商店时,被碎玻璃割破了手,就……大概那玻璃已经被污染了吧。真窝囊啊。我没有拯救谁,也没有保护谁,只是因为这样不足挂齿的事情。”
“……”
“可笑吧?”
“没有没有。格里芬……没有给离职补贴吗?”
“当然有啊,还给了不少。那么大数额的支票,够我挥霍半辈子。”我终于说不下去了,转过头呆呆看着夜雨,好久后,才终于开口,“那支票不知道什么时候,在什么地方、被谁偷了。我是辐射病患者,即使拿着老板给的绿卡,绿区也不让我进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只能来这里啦。”
“……真的很抱歉。”
“害。没事!已经接受了。”我尽量不让自己显得落魄与无奈,“人形小姐,你叫什么?”
“啊,我叫春田。”
“春田……好温暖的名字。”
“谢谢。”她浅浅地笑了。
“你为什么不能淋雨呢?”
“……其实,大概是10年前?我也在格里芬工作过哦。”
“是吗,那个时候我应该还没有入职……那后来为什么不干了呢?”
“因为……春田实在太古旧了啊。”
“……”
“快两个世纪之前的老式步枪,换做是您,您会选择这样的武器编入自己的梯队,去面对敌人的激光炮吗?”她依然微笑着。
“……”
“所以,我就被拆掉火控核心,开除出了格里芬。我来这座城市时,真的不知道它有朝一日会变成今天这样。您相信命运吗?您认为人形也有命可言吗?如果是的话,我大概……命不好吧。”
“春田……现在过得……”
“离开格里芬后,我本来在一家咖啡店工作,可之后因为E.L.I.D的事情,一切都变得糟糕,所有人都开始莫名其妙地把怨气撒到人形身上,我也失去了工作……现在,我捡垃圾为生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但怎么说呢……天无绝人之路吧。这里的人看到人形在街上捡垃圾,无非就是咒骂、敌视,他们躲开我们躲得远远的;避之不及,也没有真的动手打我们,不也挺好吗?”
“这真是……”
“只是,像我这样的老式人形,现在都已经没有适配我的零件啦。我的素体和核心现在老化的厉害,不知道哪天就突然彻底宕机了——也不是真的不能淋雨,只是不想老化得更快……真没出息,对吧?明明活得根本不像个样子,却还是想多活几天……为什么呢?有什么用呢?”她顿了一下,声音苦涩至极,“所以,我和你是一样的哦?虽然有些刺耳,但大概真的不剩下几天了。”
“指挥官,你的家人……”
“不用叫我指挥官啦,我已经不是指挥官了。家人吗?我现在这样,真的不敢去见他们,哪有脸呢?听过那句诗吗,‘近乡情更怯,不敢问来人’,虽然这话本来不是在说这个,但……可是,即使想回,我也真的、回不去啊。”
“你有爱人吗?”
“……”
“抱歉,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……”
“没事,我没有爱人。只是,我原来喜欢过一个姑娘……一个人形,她是格里芬的战术人形,叫OTs-14;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她……我不知道她怎么看我,但,我想,应该……我那时真的好想和她誓约啊。”
“后来……”
“后来,我就被格里芬辞退了。她作为格里芬的战术人形,肯定已经被刷机,加入新的指挥官麾下了。这世界上……能代替我的人很多。当然,我也早就不喜欢她了!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春田呢?”
“很遗憾,我没有什么人……哈哈。”
“唉……”
“我原来以为我是一个很从容的人,觉得大概一个人也可以活得不错?但……话是这么说,有的时候,看见他们三三两两的,真的好快乐——我也真的有些……很羡慕。尤其是这些年来,就觉得,我都快死了,还是这样子;不说死了没人知道,我甚至连死前都不知道该想谁。”
“我才20岁出头啊,就要死了;哈哈,也不知道该想谁……”
我和她都陷入了沉默,看着荒芜的雨中街,难掩寂寞。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那种萧条的感觉,我终于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。
“雨小了,我先走啦?”
“嗯,祝你日后能开心。谢谢你啊,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。”
“我也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……”春田莞尔,但却蹙着眉,“你是个好人,也祝你快乐……后会有期,再见。”
“拜拜。”
春田起身离开了。
她只身渐远,寂静的街道灯火阑珊。
啊……那是怎样的一种寂寞与苦涩呢。
一天到晚满满当当的事与愿违
满满当当的“奈何明月照沟渠”
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某个下午,是和谁坐在台阶上,一起看夕阳落下。
那时的想法太浪漫——
现在真的、好无奈。
看着她的背影,我一瞬间热泪盈眶。
怎么这样子,雨还没停,你就转身要走?
好想有人可以去爱啊
好想可以被人爱啊
阿Q为什么突然想结婚呢?
“死了都没有人供一口饭。”
原来还可怜人家懦弱卑怯,自轻自贱。
——小丑就是我自己。
好寂寞。
回来吧。
不要走。
求求你。
……
“我活不了几天了!”她忽然停下脚步,大声喊;不顾一切,歇斯底里。
“我也活不了几天!”我倏地淌下泪水,高声和;情不自禁,忘乎所以。
“我活的一塌糊涂。”她回过身,看着我;似笑非笑,似哭非哭。
“我也不过如此。”我站起来,望着她;五味杂陈,百感交集。
“我不喜欢没有人等我回家。” 她的肩膀抖的厉害。
“我不喜欢没人陪我,不喜欢无以为家。” 我的双手颤个不停。
“我不想到死都是一个人。”
“我也不想。”
我向她走去,她向我跑来。
“你愿意和我走吗?”春田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,泪眼婆娑地,“最后一起凑合一下?”
“……嗯。”我说不出话来。
她带我来到了一个破败不堪的老式居民区。
“这里就是我家。”她指着台阶下狭窄、逼戾的楼梯间,挤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,“怎么样……能、能凑合吗?”
“当然可以!比睡大街好多了!”我不假思索,“谢谢你,春田。”
“没、没关系……”她始终苍白的的脸上,终于浮现出一丝微红的血色。
曾经,我觉得捡垃圾是一件我这辈子都不会去做的事情。
但是,当我和春田一起捡起垃圾时,居然会如此安心;这种心安的感觉,已经多久没有体验过了呢?
我微笑着,或许是前所未有吧。
暗黄的天宇下,巨大的垃圾场上,只有我和她,以及偶尔的风声、鸟叫声。
“喂——春田!”我兴奋地呼喊,挥舞着手中刚刚捡到的废旧风衣,“你看我捡到了什么!”
她在一旁,直起身子,放下手中的编织袋,将散乱在脸上的长发撩至耳后,大声、纵情地回复我,“什、么、呀——”
我随即把大衣一甩,批到身上,乐呵呵地,“一件风衣!”
她扑哧一声笑了。
“帅——吗——!”
“帅——”
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她身边,“春田你试试!”
姑娘接过衣裳,轻轻披上,简单梳理了一下,便微微仰头,看着我,脸上竟有几分羞赧,“怎、怎么样?”
“好极了!”我不住地称赞,“多好啊!到时候我拿去河边洗洗,以后就可以给春田当披风使了!遮风、挡雨!”
我们都咯咯地笑着。
那天,听春田说,我们一天就捡了她之前三天的量。
我们不止捡了要拿去卖钱的废易拉罐、铜丝铁板等,还在我的坚持下,捡了不少用来装点我们小屋的东西。
比如没人要的假花、脏兮兮的布娃娃,还有不会放出音乐的八音盒,以及缺了一个脚的三角书架。
我还捡了不少废光盘,嚷嚷着要带回去,贴墙上,给春田当镜子用。
她吐槽我,说捡这些有什么用;但却也笑着答应了我所有的请求。
回家路上,春田两手提着一大袋垃圾,我一手一个编织袋,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,有说有笑。
渐渐地,我们的楼梯间里摆设和饰品越来越多;我说,这样才像个温馨的家该有的样子。
春田不说话,看看我,看看房间,幸福地笑着,微红了双眼。
“今天,又有人在背后挖苦你了……说什么,居然有人和人形一起厮混,跑去捡垃圾……”
“没事儿!管他们怎么说,只要我和春田在一起很开心就好啊。”
“嗯、嗯。”她向我怀里靠了靠。
我们睡在房间里的地铺上,可惜这里太狭窄,即使我们已经搂在一起,但我的背还是靠着左墙,她的胸脯也几乎要贴上右墙。
我伸手,随意拨弄着挂在房顶的晴天娃娃,喃喃着,“有朝一日,我一定想办法给咱们搭个床出来。”
“说好了,我可是会一直期待的。”
在短暂的沉默后,春田艰难地翻过身子,面对着我;安静的房间里,她的心跳声清晰可闻。
“你……没有结过婚吧?”
“没、没有。”
“那我们,要不要誓约?”她墨绿色的眼眸里荡漾着涟漪。
“……”
“也不图啥,只是你看啊,我们都要死了,还是孤身一人,你也不想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吧?”眼前的姑娘有些紧张,“爱不爱我,都无所谓。但最后的日子里,咱们要是誓约了,好歹也都是个照应。”
“……”
“等我们都死了,就埋在一起;去那个世界,也不孤单。”
“20刚出头的我,怎么会不渴望爱情……”
“我们试试吧、试试吧……求求你。”
“我也不想到死都是一个人啊……”
“你以后只想我、你以后只爱我,你以后只属于我,好吗?好吗?”
“你以后也只爱我。”
“想我的时候,就念我的名字吧;我一定会听见的。”
“我只爱你!”
“我只爱你。”
“我只爱你……”
我们终于都热泪盈眶、不能自已。
那天晚上的房间外,寂静星生夜月边,轻风怿欲舞翩跹。
房间里,是云雨一夜。
我知道戒指不便宜。
可我也想着,我们攒了这么久的钱,或许还可以买一个简陋的?
但当第二天,我们穿戴整齐,前往首饰商店选购戒指时才发现,我们连最便宜的都买不起,甚至连零头都够不上。
“你不是……那个天天捡垃圾的人形吗?”老板盯着春田。
“是、是的。”
“别看了,回去吧。”他的嗓音平淡如水,却带着一种很露骨的不屑,“这不是你能买得起的。”
……
“算了,没有戒指也能誓约啊。”
“就是,戒指不是必需品……”
我们狼狈地逃了出来。
随后,我们赶到了婚姻登记所,
工作人员的眼神像刀子一般剜了春田一下,喷出鼻息,“结婚?开什么玩笑……人形懂什么是爱吗?”
春田看看工作人员,又看看我,手足无措,无助至极。
“我们只受理‘人’的结婚登记,不是人的就别来凑热闹了。”
我只觉得心里有千千万万根针在扎。
“还不快走?少在这里玷污爱情。”
我们被赶了出来。
在那之后,即使她表现得云淡风轻,但我也能感觉到,春田其实难过了很久。
她说,她明显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撑不了多久;她说,离死越近,就越害怕寂寞;她说,她好想早点和我誓约,早点能以某种具体可感的方式,让自己觉得自己其实不孤单。
可她还说,没关系,再等等吧,总会有办法让我们誓约的。
可是……等到什么时候呢?
我最近这些日子也渐渐变得嗜睡、精力不再,还总是出现幻觉,甚至开始胡思乱想。
我们还能等多久呢?
春田的表情是绝望的。
没法交换戒指,也没有婚姻登记,那还剩什么办法能证明我们的誓约呢?
我的表情也是绝望的。
人们常说,乐极生悲,苦尽甘来,啥东西发展到了极端,总会有转机。
我们的不幸到了极致,总会出现转机。
——“生活有时就是这么狗血。”
当我在垃圾堆里翻到一枚中间断开的报废戒指时,我几乎是哭着说出这句话的。
“春田!!”
“怎么了?”她直起身子,神情憔悴。
“你看啊!我找到一个旧戒指!”我紧紧抱住了她,“我们有东西誓约了!我们有东西誓约了!”
她没说话,只是抱着我,泣不成声。
“我们就去誓约吧?!”
“……嗯!”
那天的夕阳是我这辈子所见过的最美的一次。
欣喜若狂的我,拉着春田偷偷爬上了隔离墙,坐在一起看日落。
夕阳无限好啊。
可我却没有看天,我只是偏过头看着她,看血色的残阳为她抹上红妆。
那时,我真的悲喜交集。
人们还说,人到了大喜、或是大悲的时候,都会笑出来。
我真的很想哭很想哭
然而,我却突然大笑着起身,翻身跃上了只有两个拳头那么宽的隔离墙护栏,歇斯底里地奔跑起来。
“你干什么啊!”春田又吃惊,又害怕,也连忙在下面追着我。
“啊——!”我一边在夕阳下狂奔,一边大喊,“我——最——爱——春——田——!”
“危险!你快下来!”春田吃力地跟着。
“喂!那边的!干什么呢!下来!”隔离墙上的警卫发现了我们,大步追了过来。
“我——只——爱——春——田——!”我不顾一切地狂奔。
“啊!”春田老化的素体终于体力不支,一下子跌倒在地,跪坐在地上,撕心裂肺地喊着,“你下来啊——下来啊!”
残阳是血色的,我的脚下是万丈深渊、和数不清的E.L.I.D生命体,我的身后是穷追不舍的警卫,可我却越跑越有劲,“呜——哦!我——爱——春——田!”
我身后的姑娘一边恸哭,哭得天昏地暗;一边艰难地向我跑去的方向匍匐着,悲戚、怆然,连滚带爬,“你回来……你快回来……”
终于,我脚下不稳,一头栽了下去。
“——!”春田张着嘴,已然失声。
“疯子!你不要命了吗!!”警卫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了我的手,大声怒喝。
当我被警卫拉上来时,春田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,死死抱住我,梨花带雨、泪如雨下,“你个大笨蛋!王八蛋!死鬼!臭不要脸的……”
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怕,湿了双眼,颤颤巍巍地重复着,“我只爱春田,我只爱春田……”
警卫在对我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教育,并处罚金后,就让我们回家了。
回家路上,我背着她,突然感觉自己就像背着整个世界。
“哈哈,”我尴尬笑笑,“一个月的辛苦钱就这么没了。”
“下次不要这样了好吗?钱不是问题……但我真的不想没有你。”
“……对不起呀。我们回去就誓约;这次绝不拖延了。”
“真好、真好……”
啥叫幸福呢?
我突然有了些体会。
但当我们回到家里时,一盆冷水又泼到了我们心上。
我们看到的,是一群人在陆陆续续地搬着我们家里的物品。
“你们干什么啊?干什么啊!放下!快放下!”我大惊失色,放下了春田,冲上去和他们纠缠在一起,试图阻止他们,“这是我们的,这是我们的!”
“行行好,我们急需要钱,我老母亲病重,他女儿要饿死了,还有他……我们真的很需要钱……您看看,反正您是感染者,也活不了几天了,不如积点德,救我们一命吧?啊?”
“不行!这是我们的!是我和她的宝贵回忆、是我要拿来照顾她的——”
“不就是个快要报废的人形,能有人命重要……”
“你放屁!”我怒火冲心,一拳砸向了他的脸。
“你他妈!去她的狗屁人形!”
我们扭打在一起,他的同伙也没闲着,紧赶慢赶地在房里寻找财物,春田跑上来阻止他们,却被一把推开,重重摔下了台阶。
“春田——”我猛地推开他,冲着房间里的人嘶吼,“你们!那个不行,那时我和她结婚要用的钱!”
“开什么国际玩笑?和人形结婚?”
“你只是馋人家身子吧,你那叫爱吗?”
“***!”我冲过去。
“笑死我了,还结婚?怕不是寂寞的不行,才找了个高级娃娃泄欲吧?”
“哈哈哈哈哈,还说‘爱’?真绝了,那他看小电影时排解寂寞时,会不会也对着女优说‘我好爱你,我要和你结婚’啊?”
“‘我好寂寞啊,我好爱你啊’!哈哈哈哈哈哈哈,太有趣了!”
他们肆无忌惮地耻笑、讥讽着,我青筋暴起,只想上去狠狠地揍他们;但我却被倒在地上的春田抱住了腿。
“求、求求你,别……去,你一个人、人,打不过他们……我、真的……不能,失去你……”她眼神迷离,艰难地喃喃着,“钱无所谓,只要我们都还在……”
我只能站在这里看着,看着他们一边嘲笑我,一边搬空了我们的小家。
而我什么都做不到。
我们的誓约又推迟了。
在那之后,春田的素体受了很严重的损伤,她的双腿几乎失去了行走能力。
我们失去了所有“财产”;之后,也只能由我一个人来捡垃圾,以维持我们最基本的生活。
我没有告诉春田,我现在出现的幻觉已经到了非常严重的程度,甚至有时,我真的会分不清我是在做梦,还是在现实世界。
我变得敏感、多虑、易怒,有时我会因为幻觉,不可自控地打骂她,可她只是抱着我,一边忍着,一边哭泣,一边重复着“我爱你”。
当我冷静下来后,我没有一次不追悔莫及,也抱着她,潸然泪下。
她说,“原来的你终于回来啦,真好……欢迎回来……”
内疚感和亏欠感让我快要窒息。
我心如刀割。
铺天盖地的幻觉之中,我半梦半醒日复日。
我开始经常地怀疑,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,是不是害了她?
她和我在一起是不是非但没有变得幸福,反而变得不幸?
是不是一开始我没有和她一起走,她会过得更好?
她是不是适合更好的人?
我是不是配不上她?
我是不是活该孤独终老?
为什么我会出现这么多幻觉?
难道我这辐射病,不是致死,而是会让我异变成E.L.I.D生命体吗?
这样一来,我是不是该趁我还有理智时,离开她,会好一点呢……
我跪了下来,痛哭失声。
但当我抬头时,我却看到,偌大的垃圾场上,到处都是她的身影,正对着我嫣然莞尔呢。
——我应该真的要发病了。
——我真的要死了。
春田、春田,春田……
当我挣扎着回家时,我却看到,春田正和某个人有说有笑;她笑得有多开心呢?
……
我从来没看见过她如此灿烂的笑容,那样的落落大方,那样的无懈可击。
我描述不出那样的笑容,我只听见心碎的声音。
可我却生气不起来。
我这样的死人,有什么可生气的呢?
我能从她这里得到过一点青睐,我就应该感恩戴德了。
她应该是光环加身的女神;她应该是万众瞩目的天后。
她应该是……
反正就是不应该和我在一起。
反正我就要死了,就不拖累她了。
要幸福啊。
我转过身,蹒跚着走向隔离墙。
多年之前,当我还是一个孩提时,谈起未来、我也做过成千上万个梦,关于功成名就,关于爱情美满。
加入格里芬那天,我雄心万丈。
可多年之后,却只剩下唏嘘与喟叹。
——我不知道E.L.I.D.这种病的源头是什么,不知道它从哪里来,也不知道它要到那里去;
我只知道人要是染上这种病,就会像深秋的树叶一样,渐渐枯黄、凋落。
不幸的是,我得了这病。
……
最浪漫的死法是什么呢?
大概是被黄昏吞没吧。
我看到落日变得无比巨大,大得盖住了整个地平线、盖住了我
在无边无际的金黄中,我看到了我和春田誓约的场景,现场没有嘉宾,没有司仪,没有亲朋,没有好友,只有衣衫褴褛的我们,我们仅拿着一枚破旧的戒指,她先给我戴上,我再取下来,换做给她戴上……
“春田,我喜欢你
“春田,我爱你
“春田,我只爱你
“我只爱你
“……我……只爱你
“我……好想和你誓约啊
“想和你在一起……
“我好想和你誓约啊……OTs-14……”
与此同时,在同一轮残阳的映照下,春田正一个人坐在屋子门口,等待着“春闺梦里人”归来。
她形单影只,无人相依偎;只能看见她似能望穿秋水的眼眸,听见她偶尔的喃喃自语:
“已经这样等了一下午了,怎么还不回来呀?
“等回来了,我们就立马誓约吧,我的时间不多了……”
她突然又像笑、又像哭地嘟囔着:“之前明明只是捡了个铁环而已,非说是捡了个戒指……哪有白拣到戒指的……什么眼神啊……呜……”
她又模仿着我的语气:“我们就去誓约吧……”
“嗯!”她无声地哭着。
“无所谓的,无所谓的
“只要在一起……
“只要能在一起就好
“只要回来了……
“只要等指挥官回来了……”
爱的伤痕
极度配衬
爱七色五味多纷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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